酒馆重新开张了,街道上人来人往,蓄着胡子的反政府武装人员取代了阿萨德时代的警察,维持着城市生活的秩序……在阿萨德政府突然土崩瓦解后的第一个星期,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的居民看上去很快恢复了常态。
从当地时间11月27日到12月8日这短短12天内,以“沙姆解放组织”为主力的叛军以闪电般的速度从伊德利卜一路杀到大马士革,给阿萨德家族半个多世纪的统治画下句点。
这次叙利亚“变天”的关键人物是“沙姆解放组织”的领导人阿布·穆罕默德·朱拉尼。他曾是“基地”组织的成员,接受过“伊斯兰国”(IS)的援助,被西方国家列为恐怖分子。但目前,朱拉尼也在进行着审时度势的形象重塑,向叙利亚各宗教和族裔承诺,未来将是多元化和宽容的。某种程度上,朱拉尼身上的复杂性,一方面象征着叙利亚政治转型期的希望,另一方面也预示着潜藏的危机。
在叙利亚与黎巴嫩边境,摄影师奥马尔见到了人们对叙利亚新政权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有人满怀希望返乡,也有人心存疑虑逃往异国。十多年内战,造成了大量人员伤亡和流散,掏空了这个国家。
“长期积累的不信任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消除的。”奥马尔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12月13日,叙利亚大马士革,民众手持旗帜聚集在倭马亚广场庆祝阿萨德政府结束。图/视觉中国
谁是朱拉尼?
2003年美军入侵伊拉克后,彼时接替父亲掌政不久的巴沙尔·阿萨德,为避免邻国动荡波及其政权,鼓励叙利亚青年跨越国境,进入伊拉克抵抗美国的占领。
响应号召的人中,有一位22岁的大学生,名叫艾哈迈德·沙雷。他出生于沙特首都利雅得,在大马士革长大,父母是来自戈兰高地的叙利亚难民。父亲侯赛因·沙雷年轻时是信奉纳赛尔主义的学生活动家,曾经在约旦与巴解组织并肩作战。不过,到沙雷出生时,老沙雷早已放弃年轻时的革命理想,成为被阿萨德政府收编的经济学家。
在大马士革富人区梅泽赫,沙雷度过了衣食无忧的童年。在同窗的印象里,这个戴着厚眼镜的男孩说话细声细语,勤奋用功,不喜欢引人注目,很难将他和“圣战”分子画上等号。
发生在2000年的第二次巴勒斯坦起义和2001年的“9·11”恐袭事件,促使沙雷走上激进的政治道路。他蓄起了胡须,换上了宽大的长袍,放弃大学学业,加入伊拉克“基地”组织,与美国作战。
2006年,沙雷在路边放置炸弹时被捕,在美军监狱服刑五年。2011年获释出狱后,他改名阿布·穆罕默德·朱拉尼。在阿拉伯语中,朱拉尼的意思是戈兰人,代表着在1981年被以色列占领了大部分区域的故乡戈兰高地。这个化名他一用就是十几年,直到今年11月底发兵攻击政府军后,才重新用回本名。
当年,适逢叙利亚内战爆发,朱拉尼接到了新的任务,带着6名手下潜入叙利亚,建立全球“圣战”运动的新分支,即“努斯拉阵线”。这个组织实施了多起针对叙利亚军事设施和政府官员的袭击,在2012年12月被美国国务院列为“外国恐怖组织”。而朱拉尼也在2013年5月被美国列为“全球恐怖分子”,特朗普的第一任期还曾悬赏1000万美元通缉他。
“努斯拉阵线”创建之初,当时还隶属于“基地”组织的“伊斯兰国”(IS)负责为该组织提供人员、武器和资金。到了2013年中期,由于“基地”组织和IS出现裂痕,朱拉尼与IS割席,直接向“基地”组织领导人艾曼·扎瓦希里宣誓效忠。
在作为“圣战”分子活动的年头里,朱拉尼一直保持神秘。在电视采访中,他从不直接面对镜头,在公开场合总是蒙面出现。他首次露出真容,是在2016年一则宣布脱离“基地”组织的视频中。身着迷彩服、戴着头巾的朱拉尼向世界公告,他的组织更名为“征服沙姆阵线”,自此以后“不隶属于任何外部实体”。该组织很快与多个武装派别进行合并,形成了后来的“沙姆解放组织”。分析指出,“圣战”的标签限制了朱拉尼回旋的余地,这种转变是为了更好地在叙利亚站稳脚跟。食物对于他们来说非常宝贵,容不得浪费,每一个孩子从小就懂得这一点,饥饿、食物、狩猎、性命、鲜血这些是相连的。
在随后几年间,“沙姆解放组织”清除了内部最激进的“圣战”分子,变身为一个专注于叙利亚事务的保守力量。为了巩固势力,“沙姆解放组织”多次打击IS,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在2023年成功击毙了该组织的第四任领导人阿布·侯赛因·侯赛尼·库拉希,并把尸体交给土耳其。
为了向世人证明这种改头换面不只是表面文章,“沙姆解放组织”在西北部的伊德利卜省建立了一个由文职技术官僚领导的地方政权——“救亡政府”。在2011年之前,这个位于西北边陲的省份被称为“被遗忘的伊德利卜”,经济凋敝。在“救亡政府”的治理以及土耳其的援助下,伊德利卜在七年间已转变为叙利亚发展最快的地区之一。
随着角色从“圣战”分子向“革命者”转变,朱拉尼的外表也发生了改变:他修剪了早年蓄的大黑胡子,摘掉了头巾,并且在接受采访时穿上了西装,以彰显其世俗化的形象。2021年4月,他在接受美国公共广播电视公司(PBS)采访时表示,自己专注于同IS和阿萨德政权对抗,无意与西方作战,希望国际社会将“沙姆解放组织”移出恐怖组织名单。
“我相信每个人的人生都会经历不同的阶段。随着成长,你会不断学习,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2024年12月初,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询问刚刚带兵攻下阿勒颇的朱拉尼为何出现重大转变时,他这样回答。
曾与朱拉尼有过接触的国际危机组织分析师达琳·哈利法则指出,朱拉尼深谙世界局势,与“圣战主义”分道扬镳已成定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拥抱“民主主义”。
12月8日,叙利亚大马士革,朱拉尼在倭马亚清真寺发表讲话。图/澎湃影像
12天惊变
自叙利亚内战进入僵持阶段后,朱拉尼盘踞在伊德利卜飞地,研判不断变化的地缘政治形势,探寻阿萨德政权的薄弱环节,等待着进攻的时机。
当以色列在2024年9月底与黎巴嫩真主党全面开战时,时机终于到来。真主党曾是阿萨德政府军的牢固后盾,但在以色列数千次空袭摧毁其大量武器库存并击毙多名领导人后,已经元气大伤。另一边,俄罗斯作为主要空中支援力量,也深陷俄乌冲突僵局。对于朱拉尼来说,当阿萨德的国际盟友都疲于应付其他事务时,战略机遇出现了。
11月27日,当以“沙姆解放组织”为主的伊德利卜叛军开始进攻时,这场战事并未引起世界范围内的太多关注。当时,外界更关注的中东事务是,在以色列对黎巴嫩进行了两个月的地面攻势之后,真主党与以色列达成了停火协议。
由“沙姆解放组织”牵头的反阿萨德联盟迅速向西北部第二大城市阿勒颇推进,并于11月29日挺进该市。在2012年到2016年之间,叙利亚政府军和反对派武装在阿勒颇展开了血腥巷战。在俄罗斯空军支持下,叙利亚政府军于2016年12月收复阿勒颇,由此开始夺回对形势的主控权。这一次,反对派武装仅用4天时间就颠覆了阿勒颇的控制权。
12月1日,“沙姆解放组织”已经逼近哈马市郊。这座城市位于阿勒颇以南110公里处,扼守着进军大马士革的必经之路。同一天,叙利亚国防部宣布向哈马派遣大批增援部队,俄罗斯空军随即配合叙政府军向反对派阵地展开猛烈空袭。经过5天激战,朱拉尼于12月5日深夜宣布完全控制哈马。与几天前叛军联盟进入阿勒颇时人们表现出的谨慎与惊愕不同,哈马的居民倾城而出,欢呼庆祝政权更迭。
哈马陷落后,俄罗斯逐渐停止了空袭,并撤回军队和外交官。伊朗方面受制于以色列,没有派遣军事增援。伦敦智库查塔姆研究所的中东安全专家、副研究员丽娜·哈提卜说,阿萨德的盟友都认识到,该政权是“一艘正在下沉的船”。
随着“沙姆解放组织”主导的叙利亚西北部反对派武装继续南下,12月6日,已占据了叙利亚东北部大片领土的库尔德武装“叙利亚民主力量”,也发兵夺取了东北部重镇、幼发拉底河畔的代尔祖尔。同一天,活跃于叙利亚南部的反对派武装“南部作战指挥部”宣布起兵,在几小时内夺取了南部重镇德拉。与此同时,叙利亚少数族裔武装德鲁兹民兵也在南部城市苏韦达揭竿而起。
12月7日,叙利亚第三大城市霍姆斯的政府军放弃做最后抵抗,“沙姆解放组织”仅用几个小时就占领了这座城市。当天夜里,巴沙尔·阿萨德消失了。他没有出现在预定的全国讲话中,他的内阁成员当时也不知道巴沙尔在哪里。
南方的反叛军本应等到西北部叛军占领霍姆斯后再行动,这样两支部队就能同时逼近大马士革,在首都会师。但由于“过于兴奋”,他们提前行动,在12月8日先于“沙姆解放组织”进入大马士革。当天晚间,俄罗斯外交部宣布了巴沙尔的下落:他和家人已落地俄罗斯寻求庇护。这些年他直在研究神秘的骨,不时以村体质强的人做试验,这些孩子清楚的知道,他们那些强壮如虎龙的父辈每次被叫去时都会在那座石院发出阵阵令人心颤的嚎叫,让这些孩子过早的产生了抵触与敬畏之心。
遁走莫斯科一周多后,巴沙尔在12月16日通过社交媒体账号发布声明。他表示,自己一直在大马士革履职,直到“恐怖分子”在12月8日攻陷首都。随后,他转移到沿海城市的俄罗斯军事基地,以“监督战斗行动”。在“军事据点崩溃”“所有国家机构瘫痪”之后,巴沙尔在俄罗斯方面的要求下,离开了叙利亚。
事实上,这场让阿萨德政府措手不及的攻势已经筹备了许久,并得到了土耳其的支持,但一直未引起巴沙尔及其盟友的重视。
“沙姆解放组织”军事部门负责人阿布·哈桑·哈姆维在接受《卫报》采访时表示,这次代号为“遏制侵略”的行动一年前开始策划,但实际的准备多年前就开始了。
阿萨德政府在2019年对盘踞在西北部的反对派发起军事行动,成功将松散联合的反叛势力推回伊德利卜省。在最后一场战役后,土耳其在2020年春季代表反对派与叙利亚政府谈判达成停火协议,此后叛军与政府军一直处于僵持状态。哈姆维说,在2019年8月被政府军击败后,所有“革命派别”都认识到,缺乏统一的领导和战场指挥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为了整顿退守伊德利卜的混乱的反对派联盟,“沙姆解放组织”先是提出合并方案,当其他组织拒绝时,便采取强制手段使其服从。他们还与“基地”组织分支展开对抗,因为这些组织拒绝接受“沙姆解放组织”更为务实的伊斯兰主义路线。通过这些行动,“沙姆解放组织”迅速成为叙利亚西北部的主导力量。
在统一指挥权后,“沙姆解放组织”着手训练部队,制定完整的军事战略,并制造无人机等武器。经过几年的整顿,原本松散的叛军组织,已经逐步转变为一支有战斗力的军事力量。
一年前,“沙姆解放组织”向叙利亚南方的反叛势力发出信号,并开始指导他们如何建立统一的作战指挥室。自2018年以来,叙利亚南部一直处于阿萨德政府军的控制之下,反叛组织仍被迫转入地下。在“沙姆解放组织”的帮助下,一个集合了南方约25个反叛组织的作战指挥室形成了。
除了在攻势上更协调统一,在整个进攻期间,“沙姆解放组织”发布了经过精心设计的信息,以安抚叙利亚的库尔德人、基督教徒和阿拉维派等宗教徒和少数民族。
攻陷阿勒颇后,那些原本只在伊德利卜叛军据点活动的民间组织迅速展开行动,为仍处于震惊和迷茫中的阿勒颇居民分发面包,并拜访基督教少数派的宗教领袖给予安抚。警察接替了政府军,在街面维持治安。
12月5日,朱拉尼在接受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采访时表示:“革命已从混乱无序的状态,转变为一个在民事和军事领域都更加规范的体系。”
如何治国?
再次出现在美国媒体的镜头前,42岁的朱拉尼身着绿色军装,胡须修剪得齐齐整整。在采访中,他表现得很冷静和自信,反复将他的斗争描述为解放叙利亚、摆脱阿萨德压迫的“革命”。
在谈及叙利亚的未来时,朱拉尼表示这不会由统治者决定,“协商会议将制定宪法和组织条例来管理国家事务”。他承诺将确保叙利亚少数族群的安全和尊严,“任何人都无权消灭另一个群体”。他还将“沙姆解放组织”定义为一种斗争手段,暗示未来可能解散该组织。
攻陷大马士革后,朱拉尼发布了一系列涉及权力过渡安排的命令,包括对叙利亚政府军中的所有义务制士兵实施大赦,对此前曾参与“酷刑折磨叙利亚人民”的阿萨德政府高级官员发布通缉令,以便他们得到“公正的惩罚”。此外,他还任命技术官僚穆罕默德·巴希尔担任过渡政府的总理,任期至明年3月1日结束。
41岁的巴希尔出生于伊德利卜,拥有电气工程和伊斯兰教法学位,今年初开始在“沙姆解放组织”支持的“叙利亚救国政府”担任政治首脑。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当务之急是恢复社会安全和国家权威,让数百万叙利亚难民回家,并提供基本社会服务。至于新宪法是否采用伊斯兰教法,巴希尔并未明确说明。
新政权将如何治理叙利亚?有分析认为,虽然这个问题的答案仍不明确,但“叙利亚救国政府”如何治理伊德利卜,或许能提供些许线索。
“叙利亚救国政府”2017年成立于伊德利卜,是一个由当地技术官僚和学者组成的机构。该政府由11个部门组成,定期举行内阁会议。从公开的影像资料来看,几乎所有官员均着西装列席。
“救国政府”并非民选产生,各部门部长们由协商委员会批准任命。而“沙姆解放组织”把控着协商委员会的人选。在过去七年,“救国政府”的领导层没有女性任职。此外,由于缺乏宪法或民选立法机构,该政权通过法令统治伊德利卜,形成了一套混合使用伊斯兰教法和民法的法律体系。
华盛顿近东政策研究所高级研究员阿龙·泽林分析说,尽管“沙姆解放组织”打破了其他“圣战”组织在占领区实行宗教胁迫的统治方式,但在伊德利卜,该组织实施的仍是一种“技术官僚式的伊斯兰治理”。
据一份2022年的联合国报告描述,伊德利卜当局会因“着装不当”和违反娱乐相关禁令而逮捕女性。居民抱怨生活成本会被定性为诽谤,遭到拘留,议论宗教事务可能会被认为是亵渎,被判刑一年。
不过,朱拉尼有时也会采取务实态度,来回应公众和国际社会的不满。去年,“救国政府”发布法令,要求儿童遵守伊斯兰教法的着装规范,并限制教育机构开展音乐活动。但朱拉尼后来出面叫停了这项争议法令,以避免影响国际援助。
在阿龙·泽林看来,“沙姆解放组织”与阿富汗塔利班不同。相对而言,前者更加开放,也更重视国际合法性,注重长期可持续的发展。
随着以民政官员为领导人的过渡政府成立、反对派武装阵营中的另两支主要力量“叙利亚国民军”和“叙利亚民主力量”通过停火协议暂时搁置分歧,叙利亚国内局势似乎波澜不惊。但一些驻大马士革的外交官对新政府的包容程度表示担忧。在他们看来,阿萨德政权土崩瓦解后,叙利亚碎片化的政治版图并未改变,反对派阵营内部仍有相当程度的分歧,如果不能协调好各方利益,组建包容性政府,许多尚未解除武装的叛军派系仍可能成为破坏稳定的因素。
除了内部团结,叙利亚还需要外部世界的帮助。近日,联合国秘书长叙利亚问题特使裴凯儒表示,“沙姆解放组织”和其他武装团体一直向叙利亚人民传递善意、团结和包容的信息。如果这些团体能将这些表态转化为行动,确实做到包容,相信国际社会会重新考虑对“沙姆解放组织”的定性。目前,美国、英国和德国已经表示,不排除将“沙姆解放组织”移出恐怖组织名单的可能,但具体还要“观其言,听其行”。
发于2024.12.23总第1169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朱拉尼新政”的变数
记者:陈佳琳
编辑:徐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