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开元酒店-掏品新闻
摘要:取名龙麻子,是看见《让子弹飞》里的张麻子,龙杰敬他劫富济贫。2022年重庆缙云山发生山火,22岁的龙麻子和越野车队队友赶去运送物资,被官媒点名表扬,之后网友称他“烈火骑士”。
社交平台涌来百万粉丝,政府和学校的邀请不断,请他去讲课,去消防队做宣传大使。车队的人劝他,趁流量大多挣点钱。外卖组长也说,你还是别送了,都有人追到站点来找你了。没考虑多久,他做出决定,辞掉外卖员工作,也想洗掉胸前的纹身。
这两年,他小心维护自己的形象,以为选择了一个“传递正能量”的事——助农带货,并关掉打赏,表态“英雄是不能挣钱的”。但一出现山火,就有人进直播间质问他怎么不去,“是不是火了?飘了?怕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封闭自己,几乎每天发愁:怎么既当好人,又不至于饿死在大街上?
文、视频| 解亦鸿
剪辑| 沙子涵
编辑| 毛翊君
“苹果成精了”
果园一角,为了接路由器,一根十米长的电线被扽出来。终于连上网,带货主播站在园子入口,一米八的个头,穿一身5XL尺码的加厚棉睡衣,头上戴着用来整活儿的红苹果头套,脑袋变成两个大,脸蛋衬得跟苹果一样圆,一样红。
那天,龙麻子的带货直播进行到第三场。用运营人员的话来说,这里信号差,白天两场都播废了,要趁这场把销量冲回来。
四川盐源的高海拔地区,昼夜温差大,龙麻子特意买来苹果头套,说是保暖御寒。等待连网的功夫,他跟周围人调侃自己,“我像不像苹果成精了?”
“时间,地点,你在干什么——记得跟观众交代清楚。开播节奏很重要,它决定了整场流量走势。”负责直播运营的李阳在一旁提醒他,别忘了正事。
“我在干什么?在偷苹果嘛。”龙麻子不喜欢被人指挥,挨李阳训的时候,就插科打诨。
龙杰在果园里直播卖苹果。图/解亦鸿
李阳比龙麻子大五岁,是个做了十年自媒体的老油条,经常培训粉丝基数上百万的带货主播。今年11月,龙麻子在丰都、盐源等地奔波,去原产地直播卖农产品,都有李阳在场。李阳负责一对一教会龙麻子直播技巧。
直播间陆续进来三四百人。播到半小时左右,龙麻子渐渐没词了,车轱辘话来回转,“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们……”24岁的助播小晓赶紧帮他顶上来,她日常讲话就大嗓门,这时候更是拔出比龙麻子高几倍的音量,“叔叔阿姨,我们在大凉山!盐源县!海拔两千四百米的地方!”
观众都是来看龙麻子的,他一旦不讲话,直播间的人数就往下掉个几百。李阳在一旁干着急,“又在浪费时间,人全播没了!”
十分钟过去,一个黑粉进来,发弹幕骂龙麻子“是重庆山火炒作那人”。龙麻子一阵恼火,朝摄像头吼,“我需要拿救火炒作吗?!我干过很多事儿你们都不知道,河北抗洪,湖南洞庭湖决堤,这些我都去救援了!”
局面迅速扭转,直播间里又涌进几百人,来看热闹,听故事,就是没人买苹果。一个小时过去,李阳只好喊龙麻子赶紧下播,叫他晚上回酒店好好复盘。“抖音推给你五万人,你只卖出去60单,按照赛马规则,下一场就不给你推人了,到时候越卖越少。太差劲了!”
李阳自诩投机分子,这次来之前,他跟龙麻子约定对赌,如果直播一个月能卖出100万的农产品,他就从中抽成,主打一个“风险与收益并存”。之所以制定这么高的目标,是因为去年龙麻子毫无技巧地乱播,几场下来也能卖出百万。李阳对这小子的流量抱有期待。
2022年8月,重庆山火后,龙麻子跟自己所在的越野车队一起,骑摩托赶去运送物资,被官媒点名表扬。之后,网友称他为“烈火骑士”。没多久,他直播间同时在线人数能达到10万人,但这两年,逐渐下跌至几千、几百。
为了训练龙麻子直播,李阳尝试了很多办法,写过话术给他死记硬背,推荐过直播带货的书,让他多读,提高口才。龙麻子背不下来,也读不进去。他初一辍学,小时候上课一看字就头晕,觉得痛苦,现在也一样。学不会直播技巧,他把原因归结为“直播很看状态”“我状态好,播开心了,这场就能卖得好,播不开心,怎么都不行。”
“你哪场状态好过?”负责直播摄像的小凡讲话毒舌,常常在龙麻子抱怨的时候损他。龙麻子听后当场急眼,大声吼道,“你再说!信不信我打你。”
团队里的人都知道,龙麻子有小孩脾气,害怕被批评。对于直播复盘,助播小晓拿着笔记本,记下李阳说的一二三四。龙麻子坐在书桌前,扶着下巴,只听不记,嚷嚷着“复盘没用”。
李阳不在的时候,龙麻子会说,自己也有压力,后悔没好好读书。成名后,他被邀去学校演讲、参加捐赠仪式、担任宣传大使,凡是需要讲话的场合,都感到吃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提笔忘字,也不会用电脑打字,只好拉着摩托车队朋友,用聊天的方式,把自己想说的讲出来。朋友帮他润色,敲进电脑,再打印成演讲稿。
那会儿,队友都顺势加入蓝天救援队。龙麻子也想一块儿,队友给他发来报名表,他打开一看,需要用电脑,就告诉车队队长,“这表我填不来,我就不加了。”一个月后,重庆蓝天救援队主动请他作为“烈火骑士”去参观,总队长抱着电脑坐旁边,手把手帮他填表,他才加入。“娃子们需要长身体,不能饿着,得想些办法。
龙麻子接受了自己能力就这么点。复盘过后第二天,龙麻子在直播里继续跟观众抱怨,自己老寒腿都要冻出来了。说完,他拿刀劈开手里的苹果,刚准备吃,又觉得吃不下,握在手里。说废话的功夫,直播间人数从800掉到600,李阳在一旁抱着电脑叹气,“又播走200人。”
骑士流量
“外卖送了那么久啥时候到?信不信我投诉你!”听见顾客发来语音,龙麻子跑得更快了。他喘着粗气道歉,挤进一间满员的电梯。广播提醒超载,其他乘客扭过脸来,翻眼瞪他。他犹豫了两秒,头低下去,一步迈出电梯。
2023年春天,竖屏剧《狂飙骑士》发布在短视频平台,这一幕剧本基于龙麻子曾经的日常生活改编。拍摄过程中,导演让他代入真情实感,想象自己下电梯后的处境。龙麻子很快开窍,“下电梯的话,要么爬二十几层,要么等电梯重新回来,那样肯定超时了。”
他觉得,这根本不需要演,因为现实比短剧里更辛苦。旁人冷眼,他送餐时甚至注意不到,“哪儿还用等别人瞪,我自己都不好意思站里面,主动就下来了。”
这种生活止于那场山火。2022年8月22日,龙麻子跟车队队友一起上山运送物资,经过一个通宵,精力有些支撑不住,他先是往自己头顶上泼水,想保持清醒,又趴在摩托车把手上闭眼休息。据他回忆,这两幕被路过的摄影记者拍下,发上媒体。官媒账号转载后,视频很快被传播。
2022年8月24日,人民日报转发龙麻子参与救援的视频。源自网络截图
救火的第三天,龙麻子被人围堵在山下合影,一两个小时走不动道。结束救援,重庆爆发疫情,他在家隔离,手机还不断接到电话。有邀请他直播带货的,有找他打广告的,还有人扒到他家地址,敲门送衣服、吃的,给他寄快递,或是打来电话说要免费给他家做装修。
龙麻子被吓到了,不知道这种“热情”会持续多久。他打电话跟外卖组长商量,我可能送不了外卖了,到时候肯定会超时。组长跟他说,你还是别送了,都有人追到站点来找你了。摩托车队的朋友也劝他,趁流量大多挣点钱。就这样,龙麻子辞了工作。
那年秋天,政府和学校的邀请没断过。市体育局让他把救火骑的摩托车捐赠给博物馆,当作展品。龙麻子第一反应是舍不得,车是送外卖攒下三个月的工资才买来的。但他转念一想,捐给博物馆,“老了以后就可以吹牛皮了,还是得捐。”
救火成名这事儿,让龙麻子终于当了回英雄。他长在重庆璧山青冈一个单亲家庭,本名龙杰,取网名叫“龙麻子”,是看到电影《让子弹飞》中的张麻子。他说那是他的偶像,“劫富济贫,对百姓好。”
进入九月新学年,重庆市实验一中找他担任“开学第一课”的授课老师。去讲课的前一天,他把右手上的一个六角星纹身洗掉了,留下一块红色的疤。他不想让学生看到,觉得影响不好,“我怕他们效仿,还是想让他们多读书,有了文化,在社会上始终要好走一些。”
龙杰初一辍学后,打了六年零工,进过电子厂,也在理发店给人洗过头发。13岁那年,他先在胸前纹了一匹狼,又在右手虎口外侧纹了这颗六角星。图案没有特殊寓意,也没有仿照身边朋友,他说自己做事随性,觉得好看就去纹了。
后来甘肃消防邀请他去当宣传大使,体验消防员的救火生活。网友在私信和评论里问他,会不会真的去当消防员?龙杰有了这个念头,又很快意识到,胸前的纹身让他连考试都没法参加。他想过,要不要把狼也洗掉,“但是面积太大,洗了也会留下很大一块疤痕。”
龙杰尝试过重新读书,但是一拿起书,又跟小学时候一样,整个人呆在那里。带货卖水果需要跟商家签售后合同,他读上面的字就头晕,要负责商务的同事来帮忙。李阳就是幕后帮忙的人之一,他被重庆网红浩东对接给龙杰,专门指导做号。
浩东拍了将近十年短剧,在两个短视频平台上,分别有近500万粉丝。李阳曾找浩东学做自媒体,据他了解,浩东这两年在琢磨竖屏内容,发现龙杰后,有了带徒弟的想法,会放下工作去帮龙杰运营。
还在跑外卖时,龙杰就会在社交账号分享生活。2022年夏天,他下决心减肥,送完餐又去健身房锻炼,用视频记录自己从220斤瘦到180斤。更多时候,他会发出骑摩托车参加越野比赛的照片——曾穿着送餐的蓝色制服,在璧山第一届越野摩托争霸赛中夺得亚军,登上了领奖台。自拍下面写着,“只有越野最快乐。”
在龙杰的回忆里,自己成名那阵,收到浩东从抖音发来的私信。没多久,龙杰找了浩东,想拍一个关于自己生活的短剧,托浩东策划。这就有了5集《狂飙骑士》,大多发在了龙杰的账号里,账号如今有200多万粉丝。最后一集,龙杰本色出演外卖员,因为扶奶奶过马路,导致订单超时,被客户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扶奶奶是假的,被客户骂是真的。”龙杰在现实里的超时原因,通常只有一种——高峰期,同时接的订单超过极限8单,因此被扣钱。短视频平台不喜欢“大悲”的内容,所以剧本添加了虚构桥段——龙杰说,这些也是浩东教给他的。
在李阳看来,如果没有浩东,“龙麻子”在互联网上早就被遗忘了。成名的一年多以来,龙杰的竖屏剧拍摄、带货的商务对接,多数都由浩东帮他筹备团队,策划打理。这些过程中,龙杰认浩东为干哥哥,认了浩东父母作干爹干妈。
“英雄是不能挣钱的”
救火后没几天,他的粉丝涨到数百万,私信涌进来弄卡了手机。那段日子,龙杰最纠结的问题是,开直播能不能收礼物?
他(ta)几(ji)乎(hu)问(wen)过(guo)身(shen)边(bian)所(suo)有(you)朋(peng)友(you)答(da)案(an)各(ge)不(bu)相(xiang)同(tong)越(yue)野(ye)摩(mo)托(tuo)车(che)队(dui)王(wang)队(dui)长(chang)记(ji)得(de)他(ta)建(jian)议(yi)龙(long)杰(jie)可(ke)以(yi)收(shou)多(duo)考(kao)虑(lv)一(yi)下(xia)自(zi)己(ji)的(de)家(jia)庭(ting)情(qing)况(kuang)
发小秦欣怡也觉得行,“不一定一夜暴富,只是说能收一点是一点,不用未来一直靠收礼物赚钱。”龙杰又问她,“如果收礼物被人骂怎么办?”秦欣怡告诉龙杰,那些人骂你也是想蹭热度,“平常人送礼物,只是觉得你家里困难,天上又不可能真的掉馅饼。”龙杰没再追问下去。
秦欣怡记得,升上初中后,身边很多人都辍学离开学校,也不进厂,靠啃老混日子。龙杰不一样,他一直自己打工挣钱,想骑摩托车,就自己攒钱买,是个靠谱的朋友。秦欣怡职高毕业后,去福建打了几年工,生活上遇到困难,也会跟龙杰相互借钱帮衬。
她知道龙杰不想一直送外卖,因为攒不下什么钱。山火前,他就考虑过换工作。2021年,秦欣怡不再做游戏客服的工作,从福建回重庆自己创业,开了一间游戏工作室。龙杰听见这个消息,问她待遇怎么样,一个月能挣多少。“(说了)比送外卖多两三千,他也想辞职过来跟我一起干。”但秦欣怡当时拒绝了,她觉得工作室才刚起步,很不稳定。
朋友里,只有小凡告诉龙杰,“我支持你不收礼物。”他跟龙杰是璧山老乡,也初中辍学,两人曾一起开车送货。小凡觉得自己猜中了杰哥的心思,“他的意思肯定是这钱不该收,所以才会纠结,要不他早就收了。””一个明显走神、慢了半拍的小家伙奶声奶气的叫道。
龙(long)杰(jie)最(zui)后(hou)做(zuo)了(le)这(zhe)个(ge)决(jue)定(ding)不(bu)直(zhi)播(bo)带(dai)货(huo)不(bu)签(qian)合(he)同(tong)不(bu)赚(zhuan)钱(qian)只(zhi)做(zuo)公(gong)益(yi)英(ying)雄(xiong)是(shi)不(bu)能(neng)挣(zheng)钱(qian)的(de)后(hou)来(lai)在(zai)红(hong)星(xing)新(xin)闻(wen)的(de)采(cai)访(fang)里(li)他(ta)告(gao)诉(su)记(ji)者(zhe)别(bie)人(ren)期(qi)待(dai)的(de)你(ni)是(shi)一(yi)个(ge)英(ying)雄(xiong)然(ran)后(hou)你(ni)搞(gao)商(shang)业(ye)化(hua)了(le)形(xing)象(xiang)瞬(shun)间(jian)崩(beng)塌(ta)我(wo)很(hen)害(hai)怕(pa)被(bei)骂(ma)比(bi)起(qi)钱(qian)的(de)话(hua)我(wo)还(hai)是(shi)在(zai)意(yi)别(bie)人(ren)的(de)看(kan)法(fa)我(wo)想(xiang)把(ba)好(hao)的(de)一(yi)面(mian)给(gei)别(bie)人(ren)
2022年9月2日,为了跟网友交代清楚,他对着手机镜头,念出一封信:很多人找我去开直播带货,商业合作什么的,我在这里声明一下,我不会做这些,我爸还在的时候就常说,要做喜欢做的事,穷不怕,但是要做一个好人。
龙杰在荣昌直播基地。图/解亦鸿
一个月后,龙杰跟队友一起参加越野摩托车比赛,开了直播,队友收礼物,龙杰把礼物窗口关上了。但他几乎每天都在发愁,“怎么既当好人,又不至于饿死在大街上?”参加官方的“正能量活动”全是自费,出行靠打车。送外卖发下来的工资用得差不多了,他赶紧问车队的朋友,借了两千。
龙杰辍学后,几乎没问家里人要过钱。爸爸多数时间在工地上挑水泥,偶尔回来,给龙杰弄饭吃。龙杰觉得,爸爸做饭的手艺还没自己的好。妈妈在他一岁多离家出走,再没回来。他跟爸爸租住在十平米左右的小单间,因为房东停租,搬过三次家。爸爸有时跟着施工队到外地出差,去龙杰不记得名字的海边城市,回来会给他带一包鱿鱼丝。
在学校里,龙杰是老师眼里的坏学生,上课不听讲,经常被要求坐在讲台旁边,把作业写完才能回家。他爱逃课,总跑到学校里的小沙滩,跟朋友一起玩沙子,如果坐在教室里,就玩弹珠。爸爸常被老师叫到学校,晚上回家,龙杰就会挨一顿揍,被打成老油条了。辍学他也没跟爸爸商量,回家又是一顿揍。
因为不够用工年龄,他先用别人的身份证进电子厂打螺丝,又跟爸爸一起到工地上班,帮忙搬东西、刮墙上的白灰,一天拿100块钱。那时他爱跟朋友去泡网吧,打临时工挣的钱基本都花在那里面,玩英雄联盟、穿越火线。朋友被人欺负,他就跟对方打了一架。
成名后,他想让爸爸也知道,“我不是‘报应娃儿’(不争气的死孩子)了。”龙杰说,浩东是自己喜欢的网红,后来主动找浩东,请他吃烧烤、吃火锅,就想求他帮忙拍一个以爸爸为主人公的短剧。
这个内容出现在《狂飙骑士》的第1集。里面复刻了龙杰和爸爸的相处模式——龙杰唱着Beyond的《海阔天空》,在屋外擦摩托车,爸爸走出来,训了他一顿,“一天天就把你那摩托擦过来擦过去,在这里乱吼什么,外面的人都叫你二流子,不务正业。”
剧情最后,爸爸在面馆上班时,从食客的手机里意外瞥见,龙杰成了“烈火骑士”。晚上回到家,他给儿子备了一桌子菜,夸他有出息,并向他道歉,“爸爸错怪你了,明天到车行去,爸爸给你整一台新摩托。”
故事停在这里。而现实里,龙杰爸爸没经营过面馆,他一直在工地上做体力活,肺因此落下毛病。山火的前一年,他查出肺癌,在那个秋天去世。
“龙少”停播
今年年初,贵阳、毕节多地发生山火,贵州省有221起森林火情,两名消防员丧生。那段时间,龙杰在潼南拍摄三农短视频,直播带货,卖重庆小面和火锅底料。
许多人涌进他的直播间,弹幕飘过,“是不是火了?飘了?怕死了?”有人连带着质疑起两年前的重庆山火,认为他那时在炒作,背后有团队,专门上山拍视频。
其实,河北洪水、湖南洞庭湖决堤、万州洪水,龙杰都作为蓝天救援队成员去了现场。这些情况突然发生时,只要没有赶上要紧的直播,他就会去。在河北涞水,龙杰和队友一起转运了100多师生,运送物资,抢修电力。接到打捞溺水者的任务,他救过三个人。去年,他贷款买了一辆二手越野车,挑了方便救援的车型,长城炮。
三月那会儿,朋友小凡敲门喊他,“龙少,出来直播啦!”龙杰把门打开,吼一句,“我说今天要直播了吗?!”哐一声又把门关上,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小凡也没了办法,只好每天在院子里喂狗。
龙杰在直播基地做饭。图/解亦鸿
之后停播了几个月。小凡记得,网暴发生以来,龙少下播就越来越少说话——龙杰搭建起自己的直播小团队后,大部分人都喊他“龙少”。
他和小凡四年前洗车时认识,朋友的朋友。龙杰从送外卖改行拉货,后来被欠发工资,小凡主动借给他两千应急。当时小凡手头也只有三千,龙杰觉得这朋友靠得住。出名后,不少朋友求龙杰带上自己,说“好兄弟有钱一起挣”。龙杰没理会,只喊了小凡,跟自己一起做直播。
停播期间,看他窝进房间刷短视频,作息颠倒,不愿意出门,小凡尝试劝他,“挣钱才好结婚”。龙少一改以往的态度,“我不找女朋友了,单身一辈子!”
他觉得委屈,又骂不过网络对面的人。“重庆山火,直播间里十万多人,我把礼物关了。没挣那1000万,却还是被人说成个笑话。”他找浩东说,直播我不干了,这两百多万粉丝的账号我不要了,你可以拿去做别的。
浩东放下自己的工作,带他旅行散心。两人去北京爬长城,吃涮羊肉,又去了趟西双版纳。一路上,浩东反复劝他,你爸以前肺癌生病的时候,你掏不出钱,现在你想给姑姑姑父养老,如果不挣钱,这辈子怎么办?就这么不干了?龙杰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是这样走出自我封闭的。
网络上的骂声在两年间没有真正停过。最早出现在2022年年末,龙杰在浩东的帮助下,第一次直播带货,卖奉节脐橙——而在两个月前,他刚承诺过,不靠直播带货挣钱。
这也是一批网友给他出的主意。那时他辞掉外卖员工作,兜里又没了存款,不知道该怎么谋生,在直播间说了自己的苦恼。很快有人提到,让他以助农的形式带货,“也算是做好事,而且能有一份收入。”
可上哪里找货源、怎么选品,都是问题。邀请他直播助农的公司并不少,其中还包括一家央媒的数字化传播公司。龙杰最初选中的也是这家,想着“央媒牌子准没错”,就跟对方的员工谈合作,却在合同里看到,公司要从他收入里抽成80%,他又怀疑对方是骗子。
恰好那段时间,他和浩东联系上。两人见面时,除了谈拍摄纪念爸爸的短剧,龙杰也提到自己有直播助农的想法。真的开始卖奉节脐橙,许多人跑到评论区质问他,“不是说不带货吗?”
龙杰日常。图/解亦鸿
龙杰把手机丢在一边,不看了,出门骑车。送外卖的那几年,他因为超时被罚款,有时连续接到爬五六层楼的订单,压力大了就去骑越野摩托。王队长记得,龙杰经常在午高峰和晚高峰的间隙,飞驰在山地里。
这两年,骑行时间越来越少,直播需要三四个小时不停嘴,龙杰怀念送外卖的日子,一种不用跟人产生真正交流的生活。拿了餐就走,只要不超时,客户也不想跟外卖员多费口舌。 “除了不挣钱,什么都好。”
他最后一次进山骑车是在今年1月,网暴发生之前。那天,他在翻越一处几乎垂直的陡坡时,从车上摔下来。一路上,他多数时候被队友们甩在末尾。后来,他把自己封闭在家时,也想过再去骑车,但马上打消念头。他跑不过队友们,也不好意思让别人全在半路上干等着自己,“骑车已经没用了。”
“当好牛马”
十一月,盐源越来越冷,晚上八点,抬头能清楚望见星空。龙杰播完三个小时,有些疲惫,蹲在路边烤火。李阳把路由器接好后,还有第三场直播等着他。助播小晓看出龙杰有点困了,跟他开玩笑,“这地方大家睡得早,灯也睡了,苹果也睡了。”
“但我们不能睡。”龙杰接上话茬,“我在网上看到一句话,雨天牛躲在窝里,马跑在棚里,牛马会想办法上班,所以我们是牛马。”小晓觉得这笑话跟天气一样冷,只有龙杰被他自己逗笑了。
跟浩东散心回来,他再次下决心,坚持干直播——这个夏天,找到了新的落脚地。重庆荣昌区政府希望发展网红经济,引入了一家电商传媒公司,并在荣昌的河中岛,把一个四合院改造成乡村电商直播基地,邀请龙杰和浩东作为网红入驻。
院子中心有一座假山盆景,旁边种着两株白兰,四周铺满青灰色地砖,一茬茬青草从砖缝里冒出来。龙杰很喜欢这个新环境,住进附近的民宅,平时没事就到四合院做饭,搞人气直播。
荣昌河中岛的直播基地。图/解亦鸿
传媒公司的员工张怡承接了龙杰的商务,给龙杰设置KPI,“先定个小目标,一个月卖出货品单价达到30万。”张怡本职工作是跟政府谈合作,经常加班做PPT,这里算她的兼职。龙杰看见她老加班,就调侃,“你是牛马一号,我是牛马二号。”
张怡知道龙杰不喜欢被批评,他直播播不好了,她会主动打电话安慰他,逐渐调整相处模式,“像在带一个小朋友。”她也发现,比起之前做直播,龙杰现在更有压力了,猜测可能跟他搭建起自己的小团队有关。
除了小凡继续负责直播摄像和运营,张怡建议过龙杰,如果专门做带货直播,还需要一个助播。她帮忙找了很多女生,效果都不理想。最后,龙杰请来小晓。
女孩是湖南人,去年来重庆求职时,突发低血糖晕倒在路边。龙杰正好路过,把她背起来送到医院。小晓为了感谢,请龙杰吃了顿饭,两人渐渐熟络。他听说小晓大学学的是编剧,现在没找到工作,就推荐到浩东公司。这次小晓转来龙少团队,从幕后走到台前。
在荣昌稳定下来之前,龙杰一直有些迷茫,不知道账号该做什么样的内容。他做了许多尝试,拍过“200斤骑手的农村生活”,穿猪八戒的戏服做麻婆豆腐……抖音里刷到有人在街头给老人炒粉,直播攒人气,他也学着做。在重庆最热的天,跑到市区街上,穿厨神围裙,炒一下午。
越来越像牛马了,他觉得。要给团队里的人发工资,自负盈亏。感受到生活的压力,他渐渐考虑,要成家立业,攒钱买房。在手机里刷到五保户的新闻,他问小晓,“我如果单身到老,国家会把我归类为五保户吗?”
张怡也发现,龙杰是个思想很传统的男孩。她自己上一段感情经历并不理想,单身久了,觉得一个人也挺好。龙少每次听见这种话,都要跳出来表达,“我可不能单身,我们家这代就我一个人了,还要靠我传宗接代呢。”
两年前,他送外卖时有过一个女朋友。追求对方时他不会聊天,就带她去山上看风景,再给她买束花。在一起后,女孩每天先下班,结束厂里的质检工作,回去做饭。等龙杰晚上跑完外卖到家,就能吃上。女孩妈妈知道了,背着她给龙杰打电话:没钱没车没房子,又胖又丑又穷,啥子都没得的一个穷光蛋,我女儿跟着你干啥子?两人于是分手。
龙杰现在劝自己,不急着找对象,先把房子买下来,才不会被丈母娘嫌弃。这也成为他留在直播行业的动力,“不然我还能做啥?去送外卖?去工地搬砖?我现在一个月能挣一两万,比以前好太多了,要让我选,我真的想留在这边。回去送外卖,我这辈子都买不起房。”
他开始接受媒体采访,不再像以前那样逃避。今年10月,《九派新闻》报道了他在荣昌的生活,引发关注。一周后,龙杰卖果冻橙的直播间,涌进大量男性观众,一共卖出15000单。
李阳却感到担心,说这不一定是好的流量——这款果冻橙的受众是女性,现在来的70%是男性,多半冲动消费。半个月后,龙杰在盐源直播时,确实花大量时间处理后台的消费者差评,直播间的口碑数值也因此下降。
龙杰在检查水果质量。图/解亦鸿
龙杰想有自己的直播风格,不愿意像别的主播那样,喊“一二三上链接”,觉得那样很假。“你明明知道,货很多,不愁卖,不用抢,为什么非要制造紧张气息,骗大家?”
李阳想教给龙少更多技巧,比如“憋单”,先给观众发福利,限定时间后再抢,利用这个空当,把真正要卖的货品推荐给观众。龙杰憋不明白。在丰都卖麻辣鸡时,他发出去2000份福利,商品麻辣鸡只卖出1000单,商家眼泪都要掉下来。
龙杰喜欢即兴发挥,玩儿尬的,逗观众发笑。有回开播卖苹果,他先压低声音,贴近镜头,说自己是来偷苹果的,非要把营销话术“现摘现发”,改成“现偷现发”。他觉得这样才播得开心,有意思。
他记得童年最好玩的事,就是跟朋友一起偷果子吃。上树,把橙子摘下来,等着被树的主人发现,那些大人会来追他们。有一次,龙杰没跑过,被逮到了,果树主人把他的书包没收,喊他爸爸来取走。回家后,又是挨爸爸一顿打。
(文中人物除龙杰外,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