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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洪冰蟾
正在上映的《风流一代》,讲述山西女人巧巧的起伏一生,被戏称是,贾樟柯为妻子赵涛拍了22年的“情书”。
20岁出头的模特巧巧。(图/《任逍遥》,2002)
老年的巧巧独自生活。(图/《风流一代》,2024)
赵涛在雪中、迪厅和大桥下起舞,背双肩包、拿矿泉水瓶,走下三峡长江客轮,走过正被拆除的工厂和楼房,从脸盆里盛一杯五湖四海酒,眼神坚毅,朝天一枪。从世纪初到现在,她演了22年的巧巧,她的面孔,也是一代人的面孔,叛逆、苦闷、无限可能、情义无双、被浪潮席卷,沉默的时间,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
赵涛被《纽约时报》评为21世纪最伟大演员第8位,多次入围戛纳和威尼斯电影节,是真正拥有国际影响力的中国女性面孔,有影迷提到她的演技长期被低估,光芒隐没在导演的盛名之下。今年47岁的她,近30年保持相似的体型,避免社交饭局,每天走路7公里,正在感受自己“中女时代的美”。赵涛说自己是个普通人,演的都是普通的山西人,她讲述了一个普通女人自己的江湖。
往事可追
《风流一代》的影像素材横跨22年,赵涛的面孔出现在不同年代和城市的普通人中。(图/《风流一代》)
有一天,我们休息在家,我在打扫卫生,放着《名侦探柯南》做背景音,贾导突然说我想把之前的素材剪成一部电影。
知道贾导会用22年以来的素材,其实我挺担心的,怕之前怎么演的全忘了。到了戛纳首映,我第一次完整看到《风流一代》,看到我22年银幕形象的变化,我心里回顾变革的时代当中,人和人的牵绊,感情的撕扯,持续发生在电影当中的那些人身上,也发生在我身上。
看完就哭了,挺激动的,不光为自己,也为我们在这20多年当中记录的那些陌生人,他们那么鲜活,生动,有力量。那些出现在贾导的摄影机面前的普通人,我们给予他们极大的尊重。整个城市、整个世界,所有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
我是工人的孩子,出生在太原,我父母都是工人。80年代,十里钢城,太钢是非常好的单位,还在繁荣的状态,我家所有人,我所有的朋友的家长,都在太钢工作,我们都住在工厂的宿舍区,宁浩还是我的邻居。社区里有幼儿园、小学、初中、食堂,什么都有,水和暖气都不用花钱。
一到过节,这个姨那个舅发的福利全部汇集到姥姥家。我记得姥姥家的厨房里有一盏没有灯罩的灯,家长们就在黄色的灯泡下洗带鱼,带鱼多得怎么洗都洗不完。一到夏天有成箱成箱的太钢汽水,那是童年美好的记忆,后来我再也没喝过那么好的汽水。
赵涛饰汾阳文工团演员尹瑞娟,改革开放的浪潮下,年轻人在追寻自己的精神世界。(图/《站台》,2000)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暑假没事干,我爸就带我去少年宫上舞蹈班,那是我第一次接触舞蹈。生活里面我不太爱说话,有点忧郁,但那一天,老师一放音乐,我跳着跳着,突然在那一刻找到情感的释放点。我可以把平时不愿意说的话通过舞蹈表达出来,那是最初想学舞蹈的原因。
临到中考的时候,我还是想继续学跳舞,我爸不希望我去搞这个专业。为此我跟他生过一次气,不吃不喝的这种反抗。我爸其实不理解,他妥协的方式是给我报了山西省戏曲学校,舞蹈专业要学六年。他拿出一沓钱付学费,最大的面值是10块,那时候我爸妈工资也就几十块钱,就是凑了一大笔钱支持我。
(图/《站台》,2000)
毕业之后我考上了北京舞蹈学院。舞蹈学院的生活,好像天就没晴过,永远在一个非常压抑的状态。
我发现自身的条件有局限,比如说软开度、技巧,好多同班同学天生的素质比我好很多,那时候身体已经成型,再怎么练也不可能练到先天的状态,我就自己跟自己较劲。
面(mian)临(lin)毕(bi)业(ye)的(de)时(shi)候(hou)我(wo)特(te)别(bie)向(xiang)往(wang)总(zong)政(zheng)歌(ge)舞(wu)团(tuan)我(wo)没(mei)考(kao)进(jin)去(qu)首(shou)钢(gang)艺(yi)术(shu)团(tuan)给(gei)的(de)条(tiao)件(jian)非(fei)常(chang)好(hao)给(gei)北(bei)京(jing)户(hu)口(kou)但(dan)是(shi)我(wo)拒(ju)绝(jue)了(le)我(wo)爸(ba)妈(ma)说(shuo)不(bu)如(ru)回(hui)太(tai)原(yuan)做(zuo)大(da)学(xue)舞(wu)蹈(dao)老(lao)师(shi)
回太原第二年的秋天,有一天我走在校园里,沿路是黄色叶子的树,前面有一排男人把这条路全占满了,我挤不过去,就跟着他们一路走,走到了我的教室。
他们是一个什么导演带着一群人来选角。舞蹈学院其实经常遇到这个事情,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那时候张艺谋导演也来选演员,也看过我们的课。在校园里走着走着,会突然冒出一个人,说我是什么导演,你能给我拍个电影吗?
我上完课,那群人里的副导演过来跟我说:“我们贾导想跟你合作。”副导演把贾樟柯导演所有的经历给我说了一通,我一个也没记住。
我说行。我只是想去尝试,没有想别的。如果当初没有遇到这群挡住我路的人,我的人生会完全不一样。40多岁的我,现在应该还在师范学校里教书,家住太原,每天带着一批孩子让他们好好练。
巧巧
拍第一部戏《站台》,贾导不让我跳出实际的水平,因为我演的尹瑞娟是汾阳文工团的演员,她其实没有接受过太专业的训练。拍完短片《公共场所》之后,贾导说他还要继续在大同拍,那时候大同有很多煤矿,每个煤矿里有一些时代久远的工人俱乐部,已经落魄不用了,导演就让我在里面,走一圈,转个圈,发个呆,其实我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只是不停地在拍摄。山中多史前生物出没,时有遮蔽天空之巨翼横过,在地上投下大片的阴影,亦有荒兽立于峰上,吞月而啸,更少不了各种毒虫伏行,异常可怖。
赵涛饰演大同矿区的野模巧巧,陷入和无所事事的青年之间的复杂关系。(图/《任逍遥》,2002)
第二部长片《任逍遥》拍了19天,假期还没结束就拍完了。那是我第一次成为巧巧,也是第一次真正塑造一个人物。
剧组没有专业的服装道具化妆师,我是裸妆,抹点油,弄个假头发跑来跑去。当时我和导演去批发市场找巧巧穿的衣服,导演挑的衣服,天呐,颜色特别饱和,大绿大红。我说这衣服怎么穿,我不穿。导演说不行,不是给你穿的,是给人物穿的,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在塑造巧巧,这个人物跟现实的赵涛不是一个人。
不断站起来、推倒、再起来,女性想要挣脱的决心和无奈。(图/《任逍遥》,2002)
巧巧是大同的一个小模特,混迹在小混混中,喜欢去迪厅跳舞。而我在大学做老师,早晨一节课下午一节课,周末休息,从来没去过舞厅,我和巧巧的生活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慢慢打开自己,接受一切我之前不能接受的,熟悉一个和我的人生经验没有关系的人。
赵涛饰演山西女人巧巧/沈红,去四川找失去联系的男友斌斌。(图/《三峡好人》,2006)
拍《三峡好人》的时候,贾导对我的要求非常严格,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够完成他分配的任务,然后全剧组都停下来等我,那个压力受不了。
我记得以前看电视剧,演员推门之前左看右看,眼神动作很多,所谓浑身是戏的戏,我也试着演过,被贾导骂得简直不能活,骂到我想跳河。没办法,贾导对我的要求就是你站在人群当中,不能让我看到你是个演员,但是你又必须在演戏。
贾樟柯来到建设中的三峡,临时决定拍摄一部电影,镜头跟随赵涛记录下正被推倒的村落和工厂。(图/《三峡好人》,2006)
导演不告我怎么演,就说你不过,这个戏你永远不过,拍了上百条都不过。我崩溃了,快疯掉了,撇下剧组,我就自己走一圈,调整心态回来继续拍,但怎么拍依然不知道,我已经把能想到的全都使用出来。怎么样去释放?收多少演多少?那时候真的搞不定,都犹豫要不要做演员。没办法,我只能去寻找自己的表演方法。
后来琢磨出一点,巧巧在寻找斌斌的过程中,她会遇到很多人,她跟这些人没有交织,只是一闪而过。没有戏剧冲突的时候,我就是路人,我在他们之中,就和他们一样,我正常喝水,正常开门,正常上下电梯,正常看书,不需要表演,就是个普通人。但是如果剧本中确定了有戏剧冲突,我就做戏剧化表达,呈现对表演的理解。
那时候特别慌乱和分裂,前一天在戛纳或者威尼斯电影节,后一天转到学校给学生补课,好像走红毯没发生过一样。别人在赶什么拍摄,我说不行,我得回去上课去了。我发现我落学生的课落太多了,有点儿对不起学生。我一共拍了三年,其中有两年的时间里都不得不陆陆续续请假。所以《三峡好人》拿了威尼斯金狮奖以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离开学校,不再做舞蹈老师,我要做演员。
我没有野心,我有理想。
接下来我去拍了一部不是贾樟柯导演的意大利电影《我是丽》。我一个人去意大利的一个小城市,跟外国演员在一起沟通,我才慢慢找到属于我自己的方法,跟我搭戏的一个独角戏演员,他告诉我一个工作方法,把每一场戏明确分出时间点,比如第一天早上八点,第二天晚上七点,在不同时间段,人的状态是不一样的。我回去立马把剧本分出来,这场戏的梗概、重点、人物关系。当我拿到意大利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的时候,我更加有信心,我感受到了在各种框架之下的一种自由感,属于我自己的自由。
最早接触风流这个词,是在《站台》里面,有一场戏我在台上朗诵一首诗,“风流呦风流”。到了《风流一代》,贯穿这些我饰演的人物的时候,我想风流就是渴望变革的一代,风华正茂的一代。
(图/《任逍遥》,2002)
(图/《江湖儿女》,2018)
我们年轻时候,20多岁的巧巧,用各种行为彰显自己的个性,抽烟、穿透明装、找黑社会老大的男朋友,无限的可能性都会发生。
中年的巧巧,有了具体的困境,她遇到了情感问题,她没有退缩,没有说斌斌想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她从山西到四川,走了这么远,经历这么多,就是想跟斌斌说,我要跟你分手。
(图/《风流一代》,2024)
到了《风流一代》最后这一段落,巧巧老了,已经离开斌哥很多年。她没有像人们预设中的那样,结婚生子过所谓“正常女人”的生活,女人不都这样被架构的吗?她不像20多岁或者30多岁的自己,一定要依靠男人,需要一个情感来生活。她选择独自面对这个社会,面对疫情。”站在前方、指点一群孩子的中年男子一脸严肃,认真告诫,而后又喝道:“你们明白吗” “明白”一群孩子中气十足,大声回应。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女性的独立精神,是她女性意识的崛起,她就是一个风流一代的人物。
是否这一次我将一去不回头
赵涛在苏芮的《是否》中独舞。(图/《站台》,2000)
回到2000年,我刚进入这个团队。进组之前我对电影行业没有认知,在报纸的小豆腐块上看到一则故事,说演员在片场被欺负,我就买了一个防身的,拿着一个手电筒式的电击棒去拍戏。我就想着如果有人对我怎么样的话,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现场跟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我们一帮年轻人就在电影的热情之下,走哪儿拍哪儿,没有剧本,连灯光和化妆都没有。每一场戏都是实拍,天气那么冷,冻到我要上厕所,手解不开裤子,又没有人帮你,各个部门在忙自己的事情。原来拍戏是这样子的,演员们的风光可能只有一瞬间,背后是这帮年轻人的奋斗。
当年因为穷,没有太多置装费,买不了太多衣服,巧巧永远穿那几件衣服,还有因为现场没有剧本,就是大量不停地拍,这场戏接哪场戏也不知道,衣服一样比较容易剪辑,不会出错。没想到22年后会让《风流一代》的素材显得顺理成章。
20多年来,我们这个团队基本没变过。大部分的人都没离开。从年轻时候到有了孙辈,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中间那么多的时间,像消失了一样。我们的录音小哥变成了爷爷,前段时间有人不得不辞职,理由是退休回去照顾孙子孙女。这个氛围我在其他地方很少能见到,像大家庭,回到剧组工作,每一个人你都熟悉。
我现在的生活很简单。我从来不会晚上去饭局,去维持某种社交关系,我觉得浪费自己的时间,我要保持健康作息,早睡早起、读书运动、看电影,照顾家里的老人。
我(wo)每(mei)天(tian)要(yao)去(qu)公(gong)园(yuan)走(zou)路(lu)一(yi)天(tian)最(zui)少(shao)七(qi)公(gong)里(li)不(bu)论(lun)怎(zen)么(me)样(yang)一(yi)定(ding)要(yao)走(zou)完(wan)起(qi)初(chu)是(shi)为(wei)了(le)减(jian)肥(fei)后(hou)来(lai)发(fa)现(xian)运(yun)动(dong)带(dai)给(gei)我(wo)愉(yu)悦(yue)刚(gang)开(kai)始(shi)还(hai)需(xu)要(yao)戴(dai)耳(er)机(ji)听(ting)音(yin)乐(le)现(xian)在(zai)完(wan)全(quan)不(bu)需(xu)要(yao)了(le)就(jiu)感(gan)受(shou)一(yi)路(lu)听(ting)到(dao)的(de)鸟(niao)鸣(ming)不(bu)同(tong)时(shi)间(jian)开(kai)放(fang)的(de)花(hua)儿(er)来(lai)来(lai)往(wang)往(wang)的(de)人(ren)
和过去相比,人到中年的生活没有太多不同。唯一丢失的是我父亲。像我这个年纪,父母已经接近生老病死的阶段,我必须面对这个事情。
那年《江湖儿女》首映,我刚从戛纳回到北京,我妈说你爸得病了,肺癌。我对这个病没有任何概念,没有经验。我依然每天去公园,一边走,一边想日后的每一步。但是手术的结果并不是很好,记得有好几次,已经知道没有办法改变结果的时候,想到失去父亲那种心痛之感,走着走着就蹲在地上哭,哭完了站起来继续走。
到了年三十,我妈做一桌子饭,叫我爸来吃饭,以后都不会再有了。原来失去是这种感觉,我童年的幸福感在慢慢消失,要花上我整个后半生去疗愈。
从年轻一直跳到衰老。(图/《山河故人》,2015)
我是一个普通人,职业是一个演员,我职业的内容就是在不同的岁数,塑造不同的人物。尽管我想回到有爸爸的时候,但不可能让时间倒流,不可能让自己回到20岁。
20岁有20岁的美,现在40多岁,我知道有另一种美,爱自己就好了。